解生


解生是坳沟村唯一一个懂医术的,也是坳沟村施恩济世的大菩萨,活扁鹊。人人见了他嘴都如同涂了蜂蜜,都像儿子见了老子巴不得下跪,那嘴上蜜的厚度、膝上沾的泥巴可都是明天请他治病的筹码。


解生能救活死人,他救活的死人比活人多得多。


解生医活的第一具尸体是个叫小眉的年轻女人。

小眉被自己男人带来的几个嫖客戏弄了一整晚,终于不堪折磨一头撞死在炕上。几个男人架起头骨塌陷一块的小眉往解生医馆里一送,明儿个居然又能细皮嫩肉的拉出去搔首弄姿,替他男人赚赌钱。

小眉她男人来接小眉,要把活的小眉在医馆再里留一夜。粗壮的黑汉子笑着搓搓手,跟解生说自己没钱付医药费,想让小眉在医馆里住一晚抵债。解生摆了摆头,说不用药钱,只是以后再有事送来他这里就好,然后把小眉推了出去。小眉被汉子抱上板车,木讷了半阵,终于哇得一声哭了出来,骂解生是个混蛋。汉子扇了疯女人几个耳光,连忙推着板车走了。

解生回到医馆里,在日历上写下“第九百八十六”,然后继续安静坐在桌前给药材分类。


解生救过最多的是老张家的媳妇,把她医活了两次。

第一次,张家媳妇跳进冰凉冰凉的河里,泡成了发白发肿的死鱼,又湿又臭。解生硬是把死鱼给治活了,发白发肿却又能呼出臭气。

第二次,张家媳妇在树林里挂上麻绳随着风荡来荡去,舌头伸出来贴着下巴,眼球掉出半截压着睫毛,明明成了这个鬼样子,解生还是把她救活了。


救了张家媳妇一年后,解生收到一张请帖。张家媳妇生了男娃,请解生过去吃酒。

场坪上摆了十几个大红桌,两边支起几口大黑锅,沸柴火煮烂着大坨大坨的牛羊肉,水蒸气呼呼往脸上冲。

村里人都来给张家道喜,到处热闹得不得了。

一见到解生,大家都停下筷子。解生笑笑给村民们问好,又问张家的大胖娃娃在哪里。

张婶儿说孙子在他娘那里喝奶,就领着解生往后院的牛棚走。


张家媳妇被拴在牛棚里,四肢被麻绳绑在牛棚柱子上,叉开一个“大”字,脖子上栓了一根银色的铁链,像大字上加了一点。她胸前的衣襟白花花敞开一大半,张家的智障儿子正捧着娃娃站在旁边,让娃娃喝娃娃娘胸脯上的奶。

解生转身不看,张婶儿就走过去把娃娃抱到解生面前。张婶儿把娃娃递给解生,就开始说好话儿哄解生。

这娃娃跟他娘刚来坳沟村那会儿差不多像,白白嫩嫩的。解生看了孩子,在脑子里回忆张家媳妇原来的模样。


张家媳妇是张婶儿花钱买来的女学生。这女孩结实,漂亮,屁股也大,张婶儿看她准能生,就狠心把养老钱都拿出来买了这个女学生。一开始,女学生老是逃,逃了就往死里打。打怕了女学生不逃了,却又开始闹自杀。跳了江,解生把她救活了。上了吊,解生又把她救活了。

张婶儿怕女学生再跑再自杀,就把她绑在牛棚里。拴着动弹不得,女学生没得选择。她跟张家的智障儿子圆了房,怀了孕,给张家生了孩子。

“多亏了解药师,才让我们老张家抱上了孙子。您啊,就是救命的菩萨!”


解生停了摇摇头推辞,

“药师就是要救人命的。”


解生治死人出名。坳沟村似乎死人也多。于是解生治得死人比活人多得多。


解生醒来发现医馆门口跪满了人,黑压压一片人七嘴八舌地喊救命。

哪个可怜人又死了?

解生边走出边想。


原来是昨天出了大事。昨天,每家每户都出了劳动力去林子里收桃。出去的时候人都健健康康的,可收了桃回来人就都痴痴傻傻没了魂。


解生让人抬了个病人进屋,然后关上门。

眼前躺着的男人双目无神发白,嘴里断断续续吐出白沫。解生在男人耳边大喊了几句,男人也毫无反应。解生知道,这些人是遇到了邪祟。他在药师的古书上见过这个症状,人被邪祟勾了魂魄就会突然变得痴傻耳聋,口吐白沫。

幸好这个病很好治,去到丢魂魄的地方,焚烧一堆樟脑、薄荷、蒲公英,让病人吸了药气休息两天就好。

虽然好治,解生却做不到。

药气解疾需要药灵的灵气,药师能够点化药灵。可解生没有药灵,他也点化不了药灵。


解生看了看日历,日历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“第九百九十八”。发了一会儿呆,解生站起来走到门外,对黑压压的人群吐出三个字,

“救不了。”


解生的一句话像颗石头,啪地打碎了好不容易的平静,人群哄得炸了。

坳沟村的人以为他能救而不救。于是跪下来求他,头像鸡喙似地啄,硬是把泥巴地磕出了血;人们又以为他是嫌钱不够多人不够美,他们卖空了家里的鸡鸭牛又带来不同于小眉的黄花闺女。

可解生什么都不要,只是说救不了,

“这些人死了我也救不活。”


如果解生都说救不了,那就是真的救不了了。于是,人们把病人拖回家里等死。整个村子挂上白布,扎上白纸。


张婶的儿子本就痴痴傻傻的,好不容易给他娶妻生子,能够一家子享享福了,却又变成了个躺在床上没魂没魄的瘫痪。张婶伤心欲绝得吐了血。她不是不信解生,但是她硬是不服气。于是她连夜赶到邻村请了个药师给自己儿子看病。

邻村的药师粗略看了看,便推着张婶儿子到了那天摘桃的桃林。药师烧了一堆樟脑、薄荷、蒲公英,又拿出一株发光的参草来,用参草引着烟雾进了张婶儿子的眼耳口鼻。

邻村的药师说这就行了,回家躺上两天就可康复。

张婶不信,但还是点头哈腰地谢谢药师,推着儿子回家了。一天过后,儿子还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,口吐白沫。张婶一个人抱着娃娃,挑水种田,累到几近昏厥。于是张婶儿走到牛棚里解开儿媳妇手脚上磨出血的麻绳,让她挑水做饭,照顾她的男人。

第二天还没亮,张婶儿就听见院子的牛棚里有响声。张婶儿摸摸身边,娃娃不见了。她操起炕头的斧头就往牛棚里冲。牛棚里一个黑影在稻草里钻来钻去。


“偷牛的!”

张婶吼了一声跳过去。


“娘!”

黑影熟悉地叫了声,张婶一个激灵把斧头掉到了地上。

张婶儿定睛一看,看见他的傻儿子正抱着孙娃娃,浑身滚满稻草,找娃娃娘喝奶。

儿子好了!好了!

张婶像只掉进油锅的虾米,弓着背又跳又舞。张婶踏着小碎步子挨家挨户地转,说自己的儿子找回魂了,说邻村的药师是个神医。张婶把解生也骂了个狗血淋头,说他是个铁石心肠的庸医。


于是村子里的浩浩荡荡地去邻村请药师救命。药师又在坳沟村的桃林里烧了一夜药材,用药灵参草引了药气,治好了村子里其他的人。

张婶和村里人围在药师身边,像以前夸解生一样点头哈腰地夸他。还把解生又拎出来骂了一遍,

“只治死人不医活人!跟您比起来他就是个庸医!”


药师问到解生医死人的事情,然后让人带他去解生的医馆。

药师的师傅是个善心仁慈,技术高明的老药师。药师跟着师傅学药的时候,在师傅的书上见过医活死人的术。“解死”是种邪祟,它能把尸体生前积累的怨念与痛苦化成生命,复活生前苦怨之人,让他们陷入生的地狱。

可生死有命,天道轮回,不该打破。

药师的师傅说他刚入行时,就收服过一只“解死”。师傅的药谱里还夹着一张泛黄的日历纪念那日,日历上面写着一行褪色的“第一千”。


解生开了医馆的门,请邻村的药师进来,又关上门把村民的辱骂隔开。

邻村的药师突然捉住解生的手腕,厉声呵斥,

“大胆邪祟,为何害人?”


药师叫解生邪祟。

但解生摇头,

“我是药师。”


药师从怀中掏出药灵。解生闻到药气,忍不住掩面后退。邪祟是怕闻得,怕摸得药灵的。

“生死自有命。你虽能让人死而复生,但用他们的怨念痛苦续他们的命,只不过是在害他们,”

药师瞥见解生墙壁上的日历,“第九百九十八”。和师傅书中的日历相似,他笃定,眼前的邪祟就是“解死”。


药师掏出了短剑,对准解生,步步逼近。

解生指指墙上的日历,苦笑着说,

“求你再等一等。还有人要来求我。”


“我已医好门外的村民,谁还会来求你?”

药师将药灵参草的药气涂抹在短剑之上,短剑贴上解生的喉,将解生的皮肤烧一缕青烟。


就在这时,解生医馆的门突然被撞开。村里人拖着几具血淋淋的尸体冲了进来。

“解神医!解药师!”

村民又在恳求解生。

尸体糊满了血看不清伤口,有男有女。


这几日村里人都被桃林里的事情闹得晕头转向,头脑一乱就出了大事。

张家的媳妇从牛棚里放出来,趁夜用柴刀捅开了自己和男人的肚子。

小眉的丈夫从桃林回来后倒在床上不醒,小眉用锤子把男人和上门嫖客们的头砸得稀巴烂,然后上了吊。

张婶儿跪在一堆血水肠子边上给解生磕头,一口一个神医,求他救活儿子儿媳。她不能没了儿子,娃娃不能没了奶水。

男人们回忆着骑在小眉身上的畅快,明目张胆地可惜这具身体,给解生打隐晦的暗号,恳求他治好这具便宜的玩具。


解生点了点头,让哭天抢地的人们出去了。他拉上门,跪在死人身边。

“九百九十九,一千。救满一千。到时再杀我也不迟。”


“为什么是一千?”

师傅的日历也是上也写着一千。药师不懂,但他相信自己的师傅。于是他将信将疑地收回短剑,但他还是最后劝了解死一句。

“解死,生死有命。再何况你救活他们,也只是让他们重新活在痛苦之中。又是何必。”


“那你呢。你救的门外那些豺狼虎豹呢?你救那个逼自己妻子做妓女的男人,救那个恶毒的张家老妇人呢?”

解生突然跪倒在地。他倾身夺过药师手中短剑,划开自己的手掌,一股鲜血流到两个可怜女人身上,

“让我救了她们两个。这些男人心中无怨我救不了。但这两个女人心中怨苦深重,足够再活一次。


药师退后两步,默许了。


解生见身后再无异动,便深呼吸平复心绪。他伸出手指从刚刚的血迹中引出一股黑气。黑气盘旋聚集在两个女人的额顶,愈发乌黑庞大,散发出阴冷可怖的气息。

解生捏开女人的口,将黑气灌了进去。女人的身体开始愈合。漏出的器脏重新长回,腹部的伤口长出白色的新肉。

再过一会儿,女人就从一片血泊中睁开了眼睛。看见解生,她惨叫一声。

“他死了,不必再害怕了。”

解生轻轻说了一句。

他站起来,拿起桌上的笔,在日历上写下“第一千”。


“好了,”

药师再次他掏出短剑,抹上参草药气,指向解生,

“一千个了,你该离开了。”


解生弯腰从背篓里拿出一株断肠草,挤出一滴血落在草根。然后解生扬起脖子,迎接银白的刀刃。

刀刃轻轻陷进肉中,这次却没有青烟。

刀刃划出一道血痕,解生依旧一脸平淡。

解生手中的断肠草根须颤动,发出绿光。


药师手臂一颤,短剑落地,

解生手里的光,是药师滴血结约,药灵化成的光。


解生看药师目瞪口呆,于是笑笑将断肠草收入袖中。他转身撕下写有“第一千个”的一页日历,折起,放入了一本药谱中,

救满千人命,解死便成药师。你我本不过都是救人命。”

邪祟‘解死’药师解生已收,您请回吧。


解生扶起张家满身是血的张家儿媳和小眉,打开门走了出去。

门外天光突亮,药师余光瞥见黑色人群对解生俯首下拜,歌颂功德。

张婶冲进医馆扑向自己的儿子,痛苦的尖叫淹没在门外的欢声中。她发疯地对药师尖叫,

“药师,救他!救我儿子!”


“我——我救不了你们。”




档案:

邪祟“解死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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